《长门赋》

司马相如

夫何一佳人兮，步逍遥以自虞。魂逾佚而不反兮，形枯槁而独居。言我朝往而暮来兮，饮食乐而忘人。心慊移而不省故兮，交得意而相亲。

伊予志之慢愚兮，怀贞悫之欢心。愿赐问而自进兮，得尚君之玉音。奉虚言而望诚兮，期城南之离宫。修薄具而自设兮，君曾不肯乎幸临。廓独潜而专精兮，天漂漂而疾风。登兰台而遥望兮，神怳怳（音晃）而外淫。浮云郁而四塞兮，天窈窈而昼阴。雷殷殷而响起兮，声象君之车音。飘风回而起闺兮，举帷幄之襜襜。桂树交而相纷兮，芳酷烈之誾誾（音吟）。孔雀集而相存兮，玄猿啸而长吟。翡翠协翼而来萃兮，鸾凤翔而北南。

心凭噫而不舒兮，邪气壮而攻中。下兰台而周览兮，步从容於深宫。正殿块以造天兮，郁并起而穹崇。间徙倚於东厢兮，观夫靡靡而无穷。挤玉户以撼金铺兮，声噌而似钟音。

刻木兰以为榱兮，饰文杏以为梁。罗丰茸之游树兮，离楼梧而相撑。施瑰木之欂栌兮，委参差以槺梁。时仿佛以物类兮，象积石之将将。五色炫以相曜兮，烂耀耀而成光。致错石之瓴甓兮，象玳瑁之文章。张罗绮之幔帷兮，垂楚组之连纲。

抚柱楣以从容兮，览曲台之央央。白鹤嗷以哀号兮，孤雌跱於枯肠。日黄昏而望绝兮，怅独托於空堂。悬明月以自照兮，徂清夜於洞房。援雅琴以变调兮，奏愁思之不可长。案流徵以却转兮，声幼眇而复扬。贯历览其中操兮，意慷慨而自昂。左右悲而垂泪兮，涕流离而从横。舒息悒而增欷兮，跿履起而彷徨。揄长袂以自翳兮，数昔日之諐（音谦）殃。无面目之可显兮，遂颓思而就床。抟芬若以为枕兮，席荃兰而茝香。

忽寝寐而梦想兮，魄若君之在旁。惕寤觉而无见兮，魂诳（音狂）若有亡。众鸡鸣而愁予兮，起视月之精光。观众星之行列兮，毕昴出於东方。望中庭之蔼蔼兮，若季秋之降霜。夜曼曼其若岁兮，怀郁郁其不可再更。澹偃蹇而待曙兮，荒亭亭而复明。妾人窃自悲兮，究年岁而不敢忘。

注：《长门赋序》云，“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，颇妒。别在长门宫，愁闷悲思。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，奉黄金百斤为相如、文君取酒，因于解悲愁之辞。而相如为文以悟上，陈皇后复得亲幸。”

【译文】

什么地方的美丽女子，玉步轻轻来临。芳魂飘散不再聚，憔悴独自一身。
曾许我常来看望，却为新欢而忘故人。从此绝迹不再见，跟别的美女相爱相亲。
我所做的是如何的愚蠢，只为了博取郎君的欢心。愿赐给我机会容我哭诉，愿郎君颁下回音。
明知是虚言仍然愿意相信那是诚恳，期待着相会长门。
每天都把床铺整理好，郎君却不肯幸临。走廊寂寞而冷静，风声凛凛而晨寒相侵。
登上兰台遥望郎君啊，精神恍惚如梦如魂。
浮云从四方涌至，长空骤变、天气骤阴。一连串沉重的雷声，像郎君的车群。
风飒飒而起，吹动床帐帷巾。树林摇摇相接，传来芳香阵阵。
孔雀纷纷来朝，猿猴长啸而哀吟。
翡翠翅膀相连而降，凤凰由北，南飞入林。
千万感伤不能平静，沉重积压在心。下兰台更茫然，深宫徘徊，直至黄昏。
雄伟的宫殿像上苍的神工，高耸着与天堂为邻。
依东厢倍加惆怅，伤心这繁华红尘。

玉雕的门户和黄金装饰的宫殿，回声好像清脆钟响。木兰木雕刻的椽，文杏木装潢的梁。
豪华的浮雕，密丛丛而堂皇。拱木华丽，参差不齐奋向上苍。
模糊中生动的聚在一起，仿佛都在吐露芬芳。
色彩缤纷耀眼欲炫，灿烂发出奇光。宝石刻就的砖瓦，柔润的像玳瑁背上的纹章。
床上的帷幔常打开，玉带始终钩向两旁。
深情的抚摸着玉柱，曲台紧傍着未央（曲台，台名 未央，未央宫）
白鹤哀哀长鸣，孤单的困居在枯杨。
又是绝望的长夜，千种忧伤都付与空堂。只有天上的明月照着我，清清的夜，紧逼洞房。
抱瑶琴想弹出别的曲调，这哀思难遣地久天长。
琴声转换曲调，从凄恻渐渐而飞扬。包含着爱与忠贞，意慷慨而高昂。
宫女闻声垂泪，泣声织成一片凄凉。
含悲痛而唏嘘，已起身却再彷徨。
举衣袖遮住满脸的泪珠，万分懊悔昔日的张狂。
没有面目再见人，颓然上床。
香草做成的枕头，隐约又躺在郎君的身旁。
蓦然惊醒一切虚幻，魂惶惶若所亡。
鸡已啼而仍是午夜，挣扎起独对月光。
看那星辰密密横亘穹苍，毕卯星已移在东方。
庭院中月光如水，像深秋降下寒霜。
夜深深如年，郁郁心怀，多少感伤。
再不能入睡等待黎明，乍明复暗，是如此之长。
唯有自悲感伤，年年岁岁，永不相忘。

宫秋月冷，长门翠袖薄——司马相如 长门赋 赏析
giniefall 发表于 2005-6-18 19:31:00

前言

自古宫闱多憾事，佳人空对镜，如花美眷，渐逝韶华，似水流年一般事自是令各世各代文人骚客怀一肚穷酸水冒冒诗泡，叹两句红颜命薄，羡一段冷谷香兰。

汉代这般憾事不知为何竟是最多为后人所咏述：始为恩宠身，却为避飞燕之祸而自请守园侍太后的才女班婕妤；为恐红颜空老汉宫而主动出塞的昭君……我一向对这般有胆有识的女子是极敬佩的，俱是亮烈而聪慧的天地英才，能进则进，不能则识时务的退而保身，不然就是以退为进，想众人所不敢想，为众人所不敢为之事，更好过每日寂寞云虚，闲房孤谧，不闻人声；蛾眉皓齿难为笑，艳光流洒为谁容。

然而，并非所有妃嫔均在退守之列，费尽百般心思邀宠之人还是占有主流地位。讨得皇帝欢心之法亦是有如繁星渺荡，倘若后人有以此为书，则亦是一部永乐大典。汉武帝时陈阿娇皇后因曾助武帝登基，恃宠骄横，妒嫉无常，后武帝宠幸贵妃卫子夫，陈皇后于是被别于长门冷宫，日夜为风露所欺。兰台央央，却“怅独托于空堂”；杏梁耀耀，只“孤雌跖于枯杨”，其苦难形，其悲失言。这阿娇皇后亦是个奸猾之辈，以千金为相如文君进酒，只求美赋一篇，醒武帝以忆前情。我们也要为了这陈阿娇之请而做上一揖，不然何以有此篇《长门赋》以飨后人？

一 司马相如和他的汉赋

司马相如（公元前179-前117年），字长卿，蜀郡成都人。少年时慕风流侠士，好读书击剑。事汉景帝为武骑常侍，因景帝不好辞赋，遂称病辞官。至梁国，事梁孝王，做《子虚赋》。后汉武帝读之，极为称赏，遂召为郎官。除本文所介绍的《长门赋》外还著有《上林赋》、《美人赋》、《大人赋》等辞赋29篇，今仅存六篇于世。文风流光溢彩，花团锦簇，才情激淌，擅借物喻情，烘托气氛。更有与文君当垆卖酒一段佳话而成为极具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之一，遂也遗憾的成为当今影视剧竞相“戏说”的对象。

二 《长门赋》解析

开头两段写尽陈皇后被弃之后精神恍惚、不思茶饭之苦。

第一段末“心慊移而不省故兮，交得意而相亲”二句分明是幽怨之恨，提醒汉武帝不可忘旧日恩情，亦不可只管“但见新人笑，哪闻旧人哭”[①]，也是一种对比手法，以未央宫之凤箫声动，歌舞升平来对比长门宫的寒烟漠漠，衰草戚戚；以卫贵妃的“新人美如玉”来对比自己的“形枯槁而独居”。

第二段更是愈加凄切，文笔铺开了来，气势翼张。先是一段自白，“伊予志以慢愚兮，怀贞悫之欢心。”暗含表白自己，是妒心醋意糊涂油蒙了心眼儿，又不善掩饰自己察言观色之术，只是愚钝不堪，可却是一心一意只向着皇帝，没一点歪心思。“愿赐问而自进兮，得尚君之玉音”一句是低声下气的摆低了自己，后一句（“奉虚言而望诚兮，期城南之离宫”）更是用“奉”、“望”、“期”三字将悔过之心书写的虔诚而澈透，令人读之也不觉字字生怜，句句是泪。在这之后立即设置了场景以加强效果——“修薄具而自设兮”，却又不忘强调一句自怜之语，即——“君曾不肯乎幸临”，语气到此处忽一转，仿佛是撒娇似的怨语，幽幽艾艾，楚楚可怜之态尤在眼前。

而后几句直到本段末尾，文笔亮烈坦荡，气采横流，本文到此是一处高潮，后几段又是百转曲折，言情跌宕，妙不可言。——这到后面再讲。且说这“廓独潜而专精兮，天漂漂而疾风。”先是说尽一段流风惨洌，旷寂枯凉，然后便“登兰台而遥望兮，神惶惶而外淫”。自此相如方安心大展奇才，压倒众人——“浮云郁而四塞兮，天窈窈而昼阴”，视野辽阔，然而目之所及皆是愁云溢空，阴荒漫野；“雷殷殷而人响起兮，声象君之车音”，这样的写法也算是较多见的了，因苦思而生幻象，然而相如笔下却是别样的气魄，加上前两句的阴象渲染，更觉得愁云压宫墙，闷雷动文梁，这也不知不不觉得小捧了一下汉武帝，最是有一箭双雕之妙用。“飘风回而起闺兮，举帷幄之襜襜”写陈皇后步有仙女之态，举有六宫威仪 ，不仅令人与前文对比，这般奇葩逸丽、淑质颜盛的女子却因难沐恩泽，心神憔悴而形容枯槁，连观者亦心生不忍，何况曾与陈阿娇皇后青梅竹马的汉武帝刘彻乎！

其后收尾两句更是大气凛凛，动人心魄——“桂树交而相纷兮，芳酷烈之訚訚.”“孔雀集而相存兮，玄猿啸而长吟，翡翠胁翼而来萃兮，鸾凤翔而北南。”看到枝枝相覆盖，叶叶相交通的芬芳酷烈的桂树，更复有猿啸雀啼，然而阿娇皇后的那仅有的一点邈远的希望也随着“鸾凤翔而北南”而消失殆尽，令人读之亦觉一阵辛酸，一阵落泪。

其后四段写尽独居长门之苦。长门宫高峻阔大，然而却也因此而愈显空洞寂寞，虽有“刻木兰以为榱，饰文杏以为梁。”“罗丰茸之游树兮，离楼梧以相撑。”“施瑰木之欂栌兮，委参差以槺梁。”……的极度奢华之景，却也难免是如上文所言：“兰台央央，却‘怅独托于空堂’；杏梁耀耀，只‘孤雌跖于枯杨’，其苦难形，其悲失言”，之情之景如在眼前，令人不觉恻然。

结尾处更以“妾人窃自悲伤兮，究年岁而不敢忘。”来强调阿娇一段痴情不改，还暗含一层怨意，虽然皇帝喜新厌了旧，可我却还依旧是不改初衷，年年月月日日时时的盼着你回心转意，再回到我身边。真可谓是凄凄切切又荡气回肠。

此赋一出，立时震惊于世，无论市井之人抑或是宫廷优伶，借以为此赋词调华美，韵律清奇，传唱一时，风行四界。当时，仅被用为宫中乐伶而郁郁不得志的东方朔向汉武帝推荐了这篇美赋，武帝读之亦是感慨颇多，遂将陈阿娇皇后由长门宫召回，复又得宠。

而本赋抒情之成功，正在于借物显情，给人以真切的联想与启示。方式亦多变灵动，时而以悲景映衬，时而以乐景反射，时而以物象作比……等诸多手法令整篇文章流光溢彩，夺人耳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