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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士光喜悦赏析?

喜 悦

何士光

秋深了;晴朗的早晨,鸭子一半浮在水田里,一半栖在田埂上,已显得那样清冷;余下来的,还没有干透的谷草个子,零落地立在那儿,也显得寂寥……只有白鹭倏地又飞起来,闪着白亮的翅膀,低低地划过田野,又才叫人想起刚刚过去不久的夏天,想起墨绿的茂密得不透风的秧子,想起火辣辣的太阳和汗水浸湿的衣裳……那么,在这一片遥远的、被磅礴的大山围着的坝子上,又一个年头算是过去了!

一年一次的,年轻的媳妇惠回娘家的日子到了。一年只有一次,婆婆暗中是这样规定的;哪一天才能上路呢?她不知道,也不敢打听,要随婆婆吩咐的,要是引得婆婆不高兴了,就会把日子一直推到最后……没有想到,今年婆婆却爽爽快快地要她在今天就动身。日子太平了,田土里有收成,婆婆好像也很高兴。

大清早她就起来挑水,想把家里那一口石板砌的水缸挑满,来答谢婆婆的恩情。那时,雾罩还大得很,现在呢,远远的扁担山虽然还望不见,但晨雾却不再是沉重的一片,已经浮动起来,变得灰白,对面的林子和人家的剪影已经清晰地透出来。从水井这儿往坝子上望去,播种过的褐色的田块现出来了,通往梨花场的赶场大路空荡荡的,隐隐地看得见往前延伸……到了梨花屯,从场口那儿分手,再走20里小路,就到了杉树沟,她的娘家就在那里。她一生走过的,也是她走得最远和能够盼望的路,就只有这样一段。

她立在水井边,把扁担横在手腕上。她还很年轻,才23岁,像这一隅穷乡僻壤上的姑娘媳妇们一样,乍看去并没有照人的光彩,稍微认真一看,她的健康和美丽都叫人吃惊,明亮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种善良和温顺,会让人一望之后就永久不能忘记……看得出来,她什么也没有想,她的一颗心,只是同这田野的早晨一样新鲜喽。婆婆没有像往年一样,在她要回娘家的时候用难看的脸色待她。她今天能宽宽心心地上路,日子能这样地呈现在她的面前,她就喜悦不尽了。

只一会,她就担好水桶,轻盈盈地顺着窄窄的田埂往回走。田埂上的细草已开始枯黄。隐隐约约地,她有了一点暖意。太阳虽然还看不见,却让人感到它正朝这一片坝子上走来,雾气也浮转得更快,乱纷纷的,好像很紧张,很快抵挡不住太阳的光亮了。猛地,她觉得肩头一阵温暖,抬起头来一看,一片光亮已经像水一样漫过去,她家的瓦檐、壁板和窗棂,还有旁边的牛棚和谷草垛子,屋后的那一片杂树林子,都浸在浅黄色的光亮里了。

……屋子里还是很昏暗,庄稼人的房子都是老辈留下来的式样,窗很小。她担着水走进灶间的时候,婆婆正蜷在灶边,早饭快要好了,她正往灶膛里架柴草,一双手打着战。惠连忙倒了水,赶过去说:“妈,我来!”4年前她嫁过来以后,就接替了做家务的位置,婆婆只是有时在旁边帮着她一点,却又像是一种监督。

灶膛里散出青烟,枝叶毕剥地响着,探出猩红的火舌来。“我来烧……你看……有哪样要收拾……”婆婆说,声音有些含糊不清,脸上还像往常那样没有一点表情。她当然也有过年轻的时候,但现在已是灯尽油干了,额上的褶皱正像时光一样漫长,眼角的纹路也像日子一样稠密,眼睛发红,边上浮着黄色的浆液,常常滚出泪水,再不能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心理。她蜷在灶膛那儿,像一块古怪而沉重的暗影,只有手掌被火光照亮手指的骨节还显得粗大、有力,还能扭折那些丫枝。她的脾气乖戾,常常使人不安,但惠是长年和她相处的,听得出婆婆今天这样说并不是使气。今年分组做活路了,大家都把季节抓得紧,忙不过来的时候,婆婆也高高兴兴地来帮她煮饭的。今天呢?却是要帮她早一点把饭煮好,让她早一点上路,来犒劳她一年的辛勤。她站着,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,想了一想,就到柴草棚子里去选了一捆树枝,给婆婆堆放在灶边。

不久,早饭摆出来的时候,丈夫也回来了。今早上他好像很忙碌,忙些什么呢?总是婆婆有什么吩咐,那么,她不好过问。家里再没有别的人,一家人坐下来吃饭。菜有三碗,一碗红亮的、填了糯米粉的辣椒,一碗白净的、盐水浸渍的蒜瓣,一碗酸菜炒肉片。这比平常丰盛多了,像是给她饯行。大家都一声不响,没有交谈,只是婆婆吃完了的时候,惠就立即搁下自己的碗筷,起身为婆婆添饭,然后双手把盛好饭的碗送到婆婆的手上。

吃完了饭,她要洗碗,婆婆说把碗收拾在锅里好了。她要喂猪,丈夫先吃完,已经把木桶提在手里了。这么说,她空闲了?……有一次,家里来了一个老表,是在县城里工作的,听说娶了惠这样好的一个表弟媳,特地来看一看,在这儿住了一天,却始终没有认真见过表弟媳一面。早上,老表很迟才起床,她已挑完水,给社里的包谷薅草去了。吃早饭的时候,因为有客人,她照例不到饭桌上来,一直在灶间料理,匆匆地在那儿把饭吃完。过后,她喂猪、洗碗,跟着又出门做活路。收工本来很迟,她又要趁那一阵打猪草,差不多天黑才回来,在灶间吃完晚饭,收拾好锅灶,剁碎了猪草,天就完全黑下来了。为了把仅有的一盏油灯让给客人,晚上她不再做针线,悄悄地张罗好客人的床铺,她就一声不响地歇息了。好比风总是飒飒地吹过树林,小河绕着碾房流过去,她的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……而这一刻,她真的空闲了。

该换衣裳了,但她还是不由得停了一停。让婆婆看到自己一说起回娘家就高兴,总有些不好,今天更觉得不好。耽搁了一会,她才低着头,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。她出嫁的那一年,照老辈们的说法,世道不太平,用来压衣箱的衣裳,只有一件碎花灯芯绒上衣,一条蓝布长裤,一双浅蓝色纱袜,和一双深棕色布鞋。这套嫁装她平时从来不穿,现在从红漆已经发暗的柜子里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,不一会就穿戴好了。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,曾盼望长大了有一件毛线衣,她以为那是人世间最好看、最贵重的衣裳;后来渐渐地知道不可能,就不再想它了。